听听那冷雨

本文位置:男士喷剂> 情感生活 发布日期:2021/3/23 8:19:01 阅读了

听听那冷雨

惊蛰一过,春寒加剧。先是料料峭峭,继而旱季开端,时而淋淋漓漓,时而淅淅沥沥,天潮潮地湿湿,即连在梦里,也好像有把伞撑着。而就凭一把伞,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,也躲不过全部旱季。连思维也都是潮润润的。每天回家,弯曲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,雨里风里,走入霏霏令人更胡思乱想。想这姿态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是非片的滋味,想全部我国整部我国的前史无非是一张是非片子,片头到片尾,一直是这么下着雨的。这种感受,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。不过那—块土地是久别了,二十五年,四分之一的世纪,即便有雨,也隔着千山万山,千伞万伞。十五年,全部都断了,只需气候,只需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,大寒潮从那块土地上漫天卷来,这种酷冷吾与古内地分管。不能扑进她怀里,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。

这么想时,酷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受了。这么想时,他期望这些细长的巷子永久延伸下去,他的思路也能够延伸下去,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,而是金门到厦门。他是厦门人,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,二十年来,不住在厦门,住在厦门街,算是嘲弄吧,也算是安慰。不过提到广义,他相同也是广义的江南人,常州人,南京人,川娃儿,五陵少年。杏花春雨江南,那是他的少年年代了。再过半个月即是清明。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曩昔,摇曩昔又摇过来。残山剩水犹如是,皇天后土犹如是。纭纭黔黎、纷繁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。那里边是我国吗?那里边当然仍是我国永久是我国。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,牧童遥指已不再,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。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,终究在哪里呢?

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?仍是香港的流言里?仍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恩聪的跳弓拨弦?仍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?仍是呢,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,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?

杏花,春雨,江南。六个方块字,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边。而不管赤县也罢神州也罢我国也罢,变来变去,只需仓颉的灵感不灭,漂亮的中文不老,那形象那磁石通常的向心力当必定长在。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六合。太初有字,所以汉族的心灵他先人的回想和期望便有了寄予。比如凭空写一个“雨”字,点点滴滴,滂滂沱沱,淅淅沥沥,全部云情雨意,就宛然其中了。视觉上的这种美感,岂是啥rain也罢pluie也罢所能满意?翻开一部《辞源》或《辞海》,金木水火土,各成国际,而一入“雨”部,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,便悉在望中,漂亮的霜雪云霞,骇人的雷电霹雹,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,气象台百闻不厌外行人大惑不解的百科全书。

听听,那冷雨。看看,那冷雨。嗅嗅闻闻,那冷雨,舔舔吧,那冷雨。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,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,清明这季雨。雨是女人,应当最富于理性。雨气空而迷幻,细细嗅嗅,清清爽爽新新,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,浓的时分,竟发出草和树林以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,或许那竟是蚯蚓的蜗牛的腥气吧,毕竟是惊蛰了啊。或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或许古我国层层叠叠的回忆皆蠢蠢而蠕,或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紧,那腥气。

第三次去美国,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两年。美国的西部,多山多沙漠,千里干旱,天,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双眼,地,红如印第安人的皮肤,云,却是稀有的白鸟,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,很少飘云牵雾。一来高,二来干,三来森林线以上,杉柏也停步,我国诗词里“荡胸生层云”或是“商略傍晚雨”的意趣,是落基山上难睹的现象。落基山岭之胜,在石,在雪。那些奇岩怪石,相叠互倚,砌一场触目惊心的雕塑展览,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。那雪,白得虚虚幻幻,冷得清清醒醒,那股皑皑不停一仰难尽的气势,压得人呼吸困难,心寒眸酸。不过要领会“白云回望合,青露入看无”的境地,仍须来我国。台湾湿度很高,最饶云氛围题雨意迷离的情调。两度夜宿溪头,树香沁鼻,宵寒袭肘,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缀都歇的俱寂,仙人相同睡去。山中一夜饱雨,次晨醒来,在旭日未升的初始幽静中,冲着过夜的寒气,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,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,曲曲弯弯,步上山去。溪头的山,树密雾浓,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,时稠时稀,蒸发多姿,变幻无定,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,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堑,要纵览全貌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至少上山两次,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。回到台北,世人问起,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,故作神秘以外,实践的形象,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算了。云绦烟绕,山隐水迢的我国景色,由来予人宋画的神韵。那全国或许是赵家的全国,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。而终究,是米氏父子着笔像我国的山水,仍是我国的山水上只像宋画,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?

雨不但可嗅,可亲,更能够听。听听那冷雨。听雨,只需不是惊天动地的飓风暴雨,在听觉上老是一种美感。内地上的秋天,不管是疏雨滴梧桐,或是骤雨打荷叶,听去总有一点苍凉,凄清,凄楚,于今在岛上回味,则在凄楚以外,再笼上一层凄迷了,饶你多少豪情侠气,怕也经不起屡次三番的风吹雨打。一打少年听雨,红烛昏眩。再打中年听雨,客舟中江阔云低。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,这更是亡宋之痛,一颗灵敏心灵的终身:楼上,江上,庙里,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。十年前,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个。雨,该是一滴湿漓漓的魂灵,窗外在喊谁。

雨打在树上和瓦上,韵律都洪亮可听。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,那陈旧的音乐,归于我国。王禹的黄冈,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。听说住在竹楼上面,急雨声如瀑布,密雪声比碎玉,而不管鼓琴,咏诗,下棋,投壶,共识的作用都格外好。这么岂不像住在竹和筒里边,任何细脆的声响,怕都会加倍夸张,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。

雨天的屋瓦,浮漾湿湿的流光,灰而温顺,迎光则微明,背光则幽黯,关于视觉,是一种消沉的安慰。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,由远而近,悄悄重重悄悄,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,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,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。“下雨了”,温顺的灰美人来了,她冰冰的纤手在房顶拂弄着很多的黑键啊灰键,把中午一会儿奏成了傍晚。

在陈旧的内地上,千屋万户是如此。二十多年前,初来这岛上,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。先是天黯了下来,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,暗影在户内延伸复加深。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,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,感受得到,每一个房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。雨来了,最轻的击打乐击打这城市。苍茫的房顶,远远近近,一张张敲曩昔,陈旧的琴,那细细密密的节奏,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,滴滴点点滴滴,似幻似真,若孩时在摇篮里,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,妈妈吟哦鼻音与喉音。或是在江南的湖泽水乡,一大筐绿莹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,细细琐琐屑屑,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。雨来了,雨来的时分瓦这幺说,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,说悄悄地奏吧沉沉地弹,缓缓地叩吧挞挞地打,间间歇歇敲一个旱季,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,在凋谢的坟上冷冷奏挽歌,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。

在老式的古屋里听雨,听四月,霏霏不停的黄梅雨,朝夕不断,旬月连绵,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,心底。到七月,听飓风台雨在古房顶上一夜盲奏,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,掀翻全部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,全部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。否则就是雷雨夜,白烟通常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,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,微弱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,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。否则就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,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,一阵寒潮泻过,秋意便弥湿老式的院子了。

在老式的古屋里听雨,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,从少年听到中年,听听那冷雨。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,户内听听,野外听听,冷冷,那音乐。雨是一种回想的音乐,听听那冷雨,回想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,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,—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,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巴望的唇上,舔舔那冷雨。

因为雨是最最初始的击打乐从回忆的彼端敲起。瓦是最最消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顺覆盖着听雨的人,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。但不久公寓的年代降临,台北你怎样一会儿长高了,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。千片万片的瓦翩翩,漂亮的灰蝴蝶纷繁飞走,飞入前史的回忆。如今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房顶和墙上,没有音韵的旱季。树也砍光了,那月桂,那枫树,杨柳和擎天的巨椰,雨来的时分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,闪烁湿湿的绿光迎候。鸟声减了啾啾,蛙声沉了咯咯,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。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求这些,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。要听鸡叫,只需去诗经的韵里找。如今只剩下一张是非片,是非的默片。

正如马车的年代去后,三轮车的夫工也去了。曾经在雨夜,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,送她回家的途中,篷里的国际小得多心爱,而且躲在差人的辖区以外,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,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。台湾的旱季这么长,该有人创造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,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有些就不必分得太苛。而不管工业怎么兴旺,一时好像还废不了雨伞。只需雨不倾盆,风不横吹,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神韵。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,将骨柄一旋,雨珠向四方喷溅,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。跟女友共一把雨伞,该是一种漂亮的协作吧。最佳是初恋,有点振奋,更有点不好意思,若即若离之间,雨无妨下大一点。真实初恋,恐怕是振奋得不需求伞的,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,把年青的长发的皮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,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。不过那要十分年青且热情,一起,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。

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打开。上班下班,上学放学,菜市来回的途中。实际的伞,灰色的星期三。握着雨伞。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。干脆更冷一些就好了,他想。干脆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,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。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,伸手一拂就落了。二十五年,没有受故土白雨的祝愿,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抵偿吧。一位英豪,经得起多少次旱季?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仍是火成岩?他的心底终究有多厚的苔藓?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回忆等长,—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,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,等他回去,向晚餐后的深思冥想去收拾青苔深深的回忆。

前尘隔海。古屋不再。听听那冷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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